那双严厉的眼睛
前言:
此文写的是上世纪大跃进年代,虚报浮夸,不说真话,全国大饥荒。那时,我在汉阳县柏林公社涂家咀县委的重点 “丰产片” 住队 ,到侏儒公社调查高产粮的材料,记实于下:
公路一侧,一个仅存着地名的集镇──离侏儒山不远的黄昏集。紧挨着它的是一个小村。村东头的*一家是间半瓦半茅草的小屋,已经不存在了;屋里有一位老妇,也不存在了。但一切都依然存在,存在我磨灭不了的记忆里,更确切地说,存在我常常勾起的激动的情感里。
我曾经站在小屋前,低垂着头,静默好长一段时间。头是沉重的,腿也是沉重的,更沉重的是我的情感。
她,与我非亲非故,非邻非里。我不知她的姓名,也不了解她的身世。但当我得知她的生命已与小屋长辞,在我再次路过黄昏集的时候,我以儿子对母亲的虔诚,默默地悼念她。没有花圈,没有青纱,连野花也没有采到。有的只是睫毛下被晚云与夕照映得带血色的珠泪。
世间竟有这样严厉的目光──她曾瞅遍我的全身,似有满腹疑云;世间竟有那样刻板的面容,满脸乱麻般的皱纹长时木然不动。她冷若冰霜?她麻木不仁?她无动于衷?不!分明她眼中充满了鄙视,充满了忧患。她有一句话像重锤击在我的心上,至今响在耳际。
那是个粮食不够瓜菜代,瓜菜不够谷糠代的年月。我奉命到六十里外的“丰产片”搜集高产粮的宣传材料。步行六个小时后,肚里的二两稀粥早已化为一身冷汗,一身尘垢。斜阳将我的身影投在坎坷的石子路上,摇摇晃晃,恍恍惚惚。双脚重于磐石,任精神多么英雄也挪不动一身瘫软。心慌乱起来,眼模糊起来,冷汗加剧,耳朵轰鸣。我要倒下去了,我也想倒下去。但我十分清楚,这浮肿的身躯一倒下去就难于起来了。
我不由自主地向着一间茅屋走去。一时间,恐惧和羞惭同时袭来──在当时,有一个字是不准讲的,那就是“饿”。我身为*干部,作宣传工作的,口头更应当谨慎,更不能向老百姓讨吃的。但辘辘饥肠偏偏与我的意志与尊严作对。我终于原谅了自己:我会像军人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样给老百姓付钱,也决不会说“饿”字──我已想好了理由。
小屋静悄悄的,一位头发花白的村妇在搓揉着一捆麦草。她面如黄土,双眼浮肿,似乎视力极差,但对落在地上的几颗可怜的瘪麦却一粒不漏地拣了起来。这麦草的香味,麦粒的颜色,竟使我口中唾沫猛增。我实在忍不住了,小声地说:“太婆,你家里有鸡蛋卖吗?” 当时我真想有两个鸡蛋生着喝下去。说着,我连忙掏出钱来。
她慢慢地抬起头来,对我打量一番,那眯缝着的双眼,突然闪出两点亮光,十分冷峻:“人都没有吃的,还养鸡?” “是这样的,“我连忙解释,” 我不是收购鸡蛋的。路过这里,有位同事的病了,晕在马路上,特来弄几个鸡蛋冲点儿蛋花给他喝。” 老人睁着双眼,将我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。我装出精神十分振作的样子,连忙擦掉满头冷汗。但,我那双沾满尘土的浮肿的脚却是无法掩饰的了。 “家家(外祖母),这锭水写的字不现。”从内屋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。我这才发现一个小姑娘正伏在长凳上做作业。 “锭水是颜料粉子冲的,纸又黑又毛糙,要写得现才怪哩。”她两眼直盯着我,严厉得好怕人。
我感到一阵内疚,忙说“打扰了”,就怏怏告退。
正当我踏着黄昏的夕照,拖着绵软的双腿离开小屋时,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后面喊:“叔叔,等一等。” 原来,那个写作业的小姑娘追上来了,她双手捧着两节蒸熟了的野藕,递到我的眼前:“我家家说,你在说谎话。快拿去吧,家里没有别的好东西了。” “我……”我本想说“我不饿”,但立即似乎听到一声啊斥:“你在说谎!” 我木然了,好久好久,面对落霞染红的是惭愧?是自责?心中有一股凄然,有一股悲凉。
两节野藕,使我走完了六十里的行程,完成了上级的使命。但,我人生的道路却很长很长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每当要我去宣传一些不实之事时,那严厉的眼睛就呈现在我的面前,使我羞愧,使我痛苦,因而也使我沉默。
尽管,我早已得知她没有度过那个饥馑之年,那双眼睛已不复存在。然而,我总以儿子对母亲的虔诚,端端正正地立在她的目光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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