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树枣香

曾经，你以无我的姿态，占尽了小院风光。

春天脚步刚到，你迫不及待打开小小心扉，犹如漫天星星洒在枝间。在你旁边，纯净高洁的梨花也让你三分，皆因你谦逊到不着纤毫艳丽色调的质朴。就因为你这谦卑的低调，梨花呵护你，母亲呵护你。每年的腊八节，母亲总是分出一份家人享用的腊八粥，抹在你身上，不知道是答谢你一年的辛苦，还是祈求你来年的健康和丰收。初夏时节，累累果儿挂满你的全身。你的慷慨感动着左邻右舍，即便缀玉串珠的枝条压塌了邻家房屋的一角，他们也舍不得折去你的枝桠。果子成熟的时候，孩子们围着你蹦呀跳呀，大人们拿着棍儿杈儿，接收着你赠与的浓浓甜蜜和串串快乐。母亲把你的心意，分送给全村的老老少少，一树枣香就弥散成一村的枣香。

童年放学，看到你在微风里摇着枝条迎我回家，感觉你像大哥哥一样亲切。即便家里空无一人，我也童心安适，不觉寂寞。那时，心里就想，我要守着你相依相伴到老。

家乡是块宝地，地下藏着很厚很厚的、被誉为“乌金”的煤层，因此招来了精明人挖煤开矿。精明人很快鼓起装满财富的大肚子，村里人的日子也跟着滋润起来。一阵风，精明人多起来，小煤矿也接二连三挖进村……慢慢地，村头的天空灰暗了，村里的井水浅到吃不满水桶了，村外的小河也成了一条散发着腥臭气的乌龙。村里“小天鹅”一样的小姑娘，只要出去一趟，就会立刻变成“灰姑娘”。白裙子，自动变色成灰裙子；白鞋子，则更彻底地变成黑鞋子。经常，家人从外面回来，在地板上跺跺脚，地面上就是两个黑色的脚印，父亲幽默的说，一个脚印子，都可以烧火做顿饭了。说法有些夸张，话里却透着许多忧虑和无奈。那时，我会不由自主地瞟瞟院中的枣树，它孤零零无遮无庇地露天站立，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和感想？

迫于无奈，父亲决定搬家了。家里的人都走了，那棵我以为会相伴到老的枣树，却留下了，留在了空落落的家园里，留在了无尽的遗憾和回忆中……走出了那个枣香弥漫的小院，我的梦就一直泛着枣香的滋味。只是，梦醒回味，那枣香里竟有丝丝的苦涩。

后来，困守村里的邻居见到我，说我家那棵枣树快要枯死了，我的心好一阵刺痛。我青梅竹马的枣树啊！你还不老，应该还是枝叶婆娑、果实累累的好年华，怎么就快要……我不忍心深想下去，只觉得我们全家是你的罪人。为什么，当年没有带你一起走？即使天涯漂泊，也不该独独把你撇下。更为罪过的是，麻木在城里这么多年，都没有回去看看你，你生气了吧？应该的，应该为我们的忘恩负义生气。如果树有树语，你能骂两句，就痛快淋漓地骂我们一顿吧！我都会用你的骂声鞭笞我粗糙的心灵。可是你依然朴讷无声，至死都要坚守自己的安静和浑厚吗？仁爱宽厚的枣树啊，你就像当年替我受过挨打的哥哥一样，总是含着泪默不作声。你越是无声，也就越让我潸然泪下。

于是，我像探望病危的老父亲一样，急匆匆转回老家，特意去看你。你似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，老态龙钟，瑟瑟风中，曾经呵护你的梨花竟早已香消玉殒。哪里还有你当年青翠浓绿的影子？你已奄奄一息，枯竭的立在灰蒙蒙的天地。就像当年没有听到父亲的遗嘱一样，我也听不到你很后的声音啊！只有似乎远在前世的枣香，还若有若无的弥漫在我深深的感伤里……

弟弟把你刨走，给我做了案板。想责怪他，但同时理解他，他也不想把你彻底遗弃，但为何不做个其它什么的，放在家里做个纪念呢？事实已然如此，我无法改变，却不愿在你曾经饱受折磨的身体上飞刀走过。就把你横担在陶缸口上。从此，你化身的案板，就成了“看板”。

你静静躺在那里，裸着心，裸着肺，裸着你不言不语的痛。

多少次，看着你，我就无语出神。似乎又回到我们从前那个小院，母亲在你的绿荫下飞针走线做着手中的活计，我和邻家弟弟、妹妹们围着你游戏嬉闹，笑啊，跳啊……笑声飘满小院。你也笑着轻抖枝条，簌簌枣花落满了我们的衣襟……甜蜜的枣香荡漾起来，飘满小院，飘满小村，飘满童年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