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：卖菜
星期天。小市场。
叫买叫卖，人来人往。
服装摊上，衣服鞋帽，琳琅满目；蔬菜篓内，豆角青椒，应有尽有。
顾南惶惶然，一阵儿工夫，握得秤杆滑溜溜——手心早已出汗了。幸亏带副宽边墨镜，否则，那副窘态，怕是比上砸一节公开课还要难看三分。
唉，真后悔来卖这趟菜！
吃完早饭，妻子突然胃痛得直不起腰来，她挣扎着对顾南说：“你……去卖吧？”
“我？”顾南急得直搓手，“我……咋喊得出口？再说，我已经约好学生，今天去学校给他补课……”
“可这些青菜，再搁一天就得坏。上时还四十多块哪，你一个月工资才六十……再说，今天是星期天呀！”
妻子声音微弱，汗珠和泪珠一起滚下来。顾南只觉得自己的心抖得厉害，仿佛刀绞一般。妻子的担子重啊！盖房拉了几千元饥荒，靠自己的微薄工资，何时才能还上？全等着她卖菜还债呀！
“你歇着吧，我这就去！”顾南只好答应——他能有什么选择呢？
临走时，妻子嘱咐他，如果忙不过来，可以找那个大眼睛的少年帮忙，他们挺熟的。
现在，大眼睛的少年没来，顾南的心却早已飞到学校：李大平来了没有？他是不是等着急了？
李大平原是个上等生，大眼睛，高鼻梁，虽然右手残疾，但聪明伶俐。自去年他父亲得了重病之后，他的学习成绩迅速下降，这段又时常迟到、旷课。原因是显而易见的，关键是怎样帮他补课。昨天放学前，告诉给他补课，他犹豫半天，很后还是答应了，可自己……顾南恨不得扔下菜篓就走。
挂锄之后，农活减少，娶亲嫁女的，趁闲做小买卖的，逐渐多起来。于是，这小小的市场日渐热闹，吆喝声此起彼伏。周围的菜摊都开了秤。别人篓里的菜逐渐减少，但顾南却没动秤。他想放开嗓子叫卖，可是，张了几次嘴，却什么也没喊出来，往日讲课宏亮的声音不知哪去了。
他越发烦躁，几乎想扔下菜摊一走了之。但一想到妻子抽搐的脸，想起那几千元外债，不禁惭愧不安地摇摇头。
“哎——这不是顾南吗？真是士别三日，当刮目相看，你也研究起经济之道啦？”语音宏亮，抑扬顿挫。
顾南实在太熟悉这声音了，忙尴尬地迎上去，语无伦次地打招呼：“是老古啊，你这是？——我这是……”他涨红了脸，忙掏出手绢擦汗。
“嗐！没什么害羞的嘛！”已经发福起来的老古站在菜摊前，“开始呢，我也深感有辱斯文，可干咱这行的，就注定穷酸一辈子吗？其实，卖菜有啥？经商合法嘛！你干吧，不出二年，保你也成万元户！”老古递过菜篮子，“来，给称5斤柿子，10斤黄瓜。抓紧卖，中午上我那儿‘扔’两盅……”
老古侃侃而谈，顺手从衣袋里抽出一张“大团结”，扔顾南篓里。
顾南脑袋乱糟糟，欲言又止。秤杆在他手中，仿佛千斤梁柁，坠得他心直抖，汗直冒。这是他有生以来*一次操秤卖菜呀！哦，*一次……
慌乱中，秤杆翘起老高，也忘记撸秤砣了。
老古装好菜，见顾南正掏兜找余钱，忙按住他手：“别找了，剩下零钱给孩子买点零嘴吃吧。”顾南推托，可老古早已拎着篮子踱过几个菜摊。
望着老古的背影，顾南的心里很不是滋味。老古当初是县级优秀教师，可一直没机会转正，加上生活困难，就灰了心，先是下班后小倒腾，卖点冰棍、青菜，后来许是尝到甜头，竟一狠心辞了民办教师，放开手脚去经商，如今发财了。那时，人们对老古的辞职很惋惜——他长期教初中毕业班，是个顶呱呱的语文教员；可现在，不少人都说老古这步走对了。观念的改变，使人们对自身价值的估算发生了变化。于是，部分教师觉得生活太苦，太亏，根深蒂固的清高也发生了动摇，有人悄悄地，或明或暗地结交起“孔方兄”来。而让他顾南像老古那样，扔下百多名学生不管，那绝不能办到。
于是，又想起李大平，他仿佛看见看见李大平在教室门前徘徊的身影。
初夏的太阳，烘热了夏风。天气虽热，顾南却不肯解开衣扣。热汗湿透后背，惹得旁边小摊上的几个妇女嗤嗤地笑。那毫无顾忌的带有评头品足意味的笑声，更令他局促不安。
那个大眼睛的少年怎么没来卖菜呢？要是他在这儿就好了，可以让他照管一下，等给李大平上了课再回来卖。
疑问，促使他的目光透过墨镜片，在市场搜寻起来。
西边杨树下站着一个少年！大眼睛，高鼻梁，可不是李大平！他准是等不及，来找自己了。想到这儿，顾南又涨红了脸——多年来，*一次失信于学生，而且还是因个人私事！这叫他跟李大平怎么解释啊？！
有人一捅他胳膊，嚷道：“你发什么傻呀？！”
回头一看，妻子怎么来了，而且老大不乐意。
“你怎么？……”他有点莫名其妙。
“我怎么啦？告诉你说，我那病是装的，就是逼你来锻炼锻炼！这么半天你才动一回秤，连句吆喝都不会，上课的精神头儿哪去了？你看人家老古……”
“你——”顾南几乎要和妻子吵，他扔下秤盘就走，却被妻子一把拽住。
“来，大平，帮我们家老师卖卖！”
妻子喊着，冲西边一招手。
顾南惊诧地望去，只见李大平从西面贸易货栈里拖出一篓青菜来！
顾南糊涂了：“这是——”
李大平拖过菜篓，在旁边空地上迅速摆好，左手麻利地操起秤杆，撸好秤砣后，这才慢慢抬起头，低垂着眼皮，嚅嚅地说：
“顾老师，原谅我……一直瞒着你……卖菜，我没敢跟师母说是……是您的学生……”
“原来是这样！”顾南这才明白他迟到和旷课的真正原因。他上前一把抱住李大平的肩膀，激动地说：“今天怨我，走，咱们这就去补课。”
李大平没动。
“我还得……卖菜。”他眼里噙着泪，“就是考上高中，家里也供不起。我爹早就以为我不念了，我也……不想念啦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顾南扯下墨镜，瞪起眼睛，“你怎么有这样糊涂的念头？真是目光短浅！目光短浅啊！”
“不，顾老师！”李大平突然扬起脸，“报上说，大学毕业生还当个体户呢！古老师做买卖也发了财。”他又低下了头，嘟哝道：“您，不也来卖菜吗？”
顾南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，仿佛要裂开。他审视着李大平那双大大的眼睛。他想尅他一顿，可张了张嘴，什么也没说出来，只尝到两行苦涩的泪水……
“你不能这么目光短浅！”顾南突然上前夺过李大平的秤杆，往妻子菜篓里一扔，拽过李大平，向学校跑去……
二：诱惑
酒馆里只剩两个人了。
透明的液体，连同老同学的话语，有如清泉，滋润着顾南的喉咙。
怎么样，老同学?跟我合作吧，准没亏吃!黄浩拍拍顾南的肩膀说，凭你的聪明才智，赚它个万八千的不成问题!
不不不，我哪有你那两下子！顾南连连摇头摆手，再说我那两个班的学生……
咳!学生!学生!我又不是没教过学，你把心掏出来，未必能换回一丝感激！黄浩一脸愤恨之色。
顾南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。前年，因一个学生没写作业，黄浩打了这学生几耳光，家长找来，一顿大闹，校长要他写检查，他竟一拍桌子回家了。接着，搞起买卖来。没想到，雪球越滚越大，仅仅三年，他已成十万元户了。
可我的学生对我挺好的。再说，我的工作是给予，不是索取，更不图感激啊!顾南涨红脸争辩道。不知为什么，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没劲儿!
果然,黄浩喝了一口酒，不无可怜地说：老同学，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!现今社会，离了钱,谁也玩不转儿!……听说你们涨的工资还没兑现？
顾南点点头。他是多么盼望工资早点发下来呀!春天盖房借了不少钱，还有几千是银行贷款，信贷员来催过几回了，可工资没发下来，还有哪条生财之道呢?妻子在家饲养猪鸡，莳弄口粮田，多少有些进项，不过杯水车薪，解决不了“财政紧张”这个大难题。
我看你多余死守那俩钱儿!总共不过万八千的，不够我一趟赚的!黄浩说着凑过来，小声说，就你死心眼儿，现今学校里也有买卖人!
你是说老古?
何止一个老古啊！黄浩抄起酒瓶子，全满上，眯着眼，神秘地说，孙德才的大米买卖是我牵的线儿，老赵的刀切纸生意是我搭的桥儿!
哦?原来如此!他为向各班学生推销纸张，特意请我们这些班主任上大酒店吃一顿呢。顾南恍然大悟。
要不是爱面子，我能让他们抢了这生意？黄浩微微一笑，不过，我也从中赚了点儿手续费。见顾南不喝，黄浩一扬脖儿，“扔”了进去，酒杯一顿，说，便宜到处跑，看你找不找!你要是实在舍不得教师这一行，也行，寒暑假跟我走两趟，出不出本钱都行，谁让咱是老同学呢，我包你赚出一年的工资!
顾南的心开始活络起来。是啊，老古暗中做买卖，砖房不是盖起来了吗?老赵一年倒腾两回刀切纸，供两个大学生，不闪腰，不岔气儿。听说玉泉中学有三个老师，合伙倒卖学生作业本，一人净赚七八千!教研组里也有几个人，打算在寒假期间去查干湖弄回些鱼来卖……
可是……顾南话到嘴边，又打住了。
可是什么?我都听说了，你要在寒假期间给学生补课。你也真是的，就放那么几天假，补的什么课!——给多少补课费?
咳，都是些农民家的孩子，哪能收补课费！顾南的酒劲儿上来，脸涨得通红，学生的负担够重的了，我哪能……
哼！你呀，真是个书呆子!连孔子都不如……孔子还收几束牛肉干儿呢。黄浩说着又满了两杯酒。
不，不喝了……顾南伸手按住酒杯。
没关系!端起来，为咱们的同窗之谊，为彼此发财，干了这一杯！
干杯?顾南只好端起酒杯，扬脖干了。龙泉春酒的后劲儿上来，烧得顾南胸膛发热。
大米饭端上来，顾南只吃了一点。好几年没这样喝酒，胃里有些难受。
黄浩甩过一盒"大云"，轻松地说，老同学，这盒拿去抽吧。见顾南欲推，黄浩忙抓过硬塞进他的衣袋，自己又掏出一盒"牡丹"，抽出两支，给顾南点上，自己也吸着了。
两缕烟雾升腾，时而聚合，时而分散。
怎么样，老同学?寒假出去溜达溜达，去南方发回一批服装，推出去准见利。我说话算数，你只要帮我管管帐，利润分你一半！黄浩一弹烟灰，斩钉截铁地说。
顾南不怀疑黄浩的真诚，尽管这真诚里毕竟含有水分。如果放弃这一行，或者仅仅利用这个寒假，说不准经济状况会有好转。但是，物理研究生函授半个月的面授机会岂能错过?再说，函授一年来，自己的知识增长多少啊!而且，原本答应学生补课的承诺怎可食言?他的眼前，浮现出昔日的幕幕情景：教师节大会上，残疾学生李大平，眼噙泪花，用左手将一朵朵大红花给每位优秀教师戴上；新年前，一张张贺年片从四面八方寄来；当自己的教改论文在省里获奖的消息传来时，学生们都争先恐后地前来祝贺；班里"小爱因斯坦"的科技小制作在地区获奖时，作为辅导老师，自己的眼窝里不也潮乎乎吗?......
顾南再也坐不住了，站起来，握住黄浩的手，说，谢谢你，老同学，还是让我回去想想吧!
……出了酒馆儿，一阵冷风吹来，顾南顿时觉得清爽多了。头有些痛，也许偏头痛又会持续整个晚上。猛然，他想起还有一页寒假作业没找出来，便转身向学校走去。
十五的月亮已经一树高了。熟悉而亲切的校园，沐浴在清澈的月光里。西数第三个办公室的灯亮着，他知道，年迈的李老师准在那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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